1999年出生的张宇从没去过网吧。刚上大三的他,身边去网吧的男生也寥寥无几,即便去了也很少打游戏,而是为了拼网速选课、通宵赶作业。

比张宇年长5岁以上的男生们听到这个,估计会做出“地铁-老头-手机.jpg”的表情——难以置信。毕竟,有那么一个年代,潮流男女的青春回忆就是由网吧承载的。

企查查数据显示,2020年上半年全国新注册网吧数量为1557家,而吊销、注销的达6487家。从2015年开始,全国网吧类企业注册量已经连续4年下滑,2017年之后,网吧净数量呈减少趋势。疫情期间,全国网吧停业半年,据报道,广州越秀区的一家网吧甚至开始变卖店里曾经的重要配置——电竞椅,30元两把。

虽然和兄弟们包个五连坐“开黑”是只有在网吧才能实现的体验,但这样的需求正在受到现实因素的挑战。如今,随处低头动动手指就能获得的手游体验,让人越来越难找到去网吧的理由。

自1996年中国第一个网吧在上海开业,中国网吧已经步入了第25个年头。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业态,如今似乎正带着青春一起流逝。年轻人交流方式的变化、社会的变迁正在加速这个过程。

80、90后的网吧记忆

光线昏暗,烟雾缭绕,一排排大屁股的台式电脑嘶吼着散热,隐藏在电脑桌面边缘的QQ不时传来好友消息提醒的咳嗽声。一局《穿越火线》或《梦幻西游》作罢,点开QQ,切换到火星文输入法,闲聊几句,顺便欣赏一眼自己用红钻堆砌的浮夸QQ秀。一旁留着非主流发型的女孩,可能正在大力敲着空格键,带有蕾丝花边的美瞳上映着劲舞团的七彩画面。到了假期,狭小的空间里人气爆棚,一个人打游戏,后面五六个围观的。

这可能是80、90后“中老年网民们”记忆中的网吧素描。那时候,网吧的主力客源是中小学生,上网要靠拨号,每小时网费只要一两块钱。打游戏卡顿是常事,电脑上可能时不时冒出病毒。一些“黑网吧”还准备了很多备用身份证号,供未成年人“合法”地溜进去。

家住山东的90后孙鹏初中第一次与同学结伴去网吧时,还保有一丝敬畏,“仅存的学生良知使我关上电脑写起了作业。”等到高中、大学,孙鹏去网吧就成了家常便饭。

早期的网吧作为“上网服务提供者”,需求多种多样。孙鹏记得,初中时自己带着父母去网吧,是为了与出国的表姐视频通话。而平时,网吧里还有打纸牌的、看《还珠格格》的,甚至看《新闻联播》的。

“网吧既像一个图书馆,又像一个游戏厅,有时候又像一个宾馆。”有17年网吧消费经历的高荣国说。高荣国第一次去网吧是2002年,当时小县城的网吧里只有一款射击游戏,按一下打一枪,影音、聊天软件都还未兴起。备战高考时,他在网吧电脑上看学习英语的视频。

高荣国上一次去网吧是七八年前了。“现在回忆以前去网吧的经历,就是回不去了,永远回不去了。不可能再过那种生活”。

“电子海洛因”

在网吧吸引了足量血气方刚的青少年之后,冲突开始上演。

2002年6月,北京“蓝极速”网吧纵火事件,是中国网吧史上最惨痛的教训。两名中学生因与网吧工作人员发生纠纷而实施纵火,造成25人死亡、多人受伤。同年10月,国家出台了《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管理条例》,对网吧的审批、监管更加严格,并明令禁止未成年人出入网吧。2003年,全国不再新批一个单体网吧。

《条例》实施后,正规网吧牌照一时间被炒到上百万元,“黑网吧”也在城乡毛细血管的各处滋生。类似“向网吧说‘不’”主题的宣传教育开始走进校园,媒体把网吧称作“电子海洛因”。90后王璐记得,自己所在的东北重点中学初中班级,坐后排的男生经常逃课去网吧打CS。刚开始是一两个,后来发展到整排。

数年间,人们对网吧的评价多为负面。2013年,文化部宣布解禁单体网吧的审批,次年,网吧审批全面放开,政府鼓励网吧行业多元化发展。

“吧”变成“咖”

如今走在街头,“网吧”二字难觅,更多被“网咖”取代。2009年,全国第一家网咖在上海成立。与传统网吧相比,网咖的空间更宽敞整洁,游戏主机开始闪耀七彩光,前台除了辣条泡面,有的还出现了咖啡、奶茶、简餐。相应地,网费也开始上涨,每小时收费逐渐突破两位数。专业的电竞网咖、电竞主题酒店也开始出现。

25岁的常八九曾经拥有一家电竞网咖。2015年在北京平谷开业时,550平方米的场地摆着84台配置上万元的“外星人”电脑,还设置了隔音房、电竞比赛舞台、直播大屏,“在当时太超前了。”网咖开业10个月,流水就超过了百万元。

但这个新潮的电竞网咖,最终只维持了4年。2017年一款名为《绝地求生大逃杀》(俗称“吃鸡”)的游戏,对电脑配置要求高,很多传统网吧不得不更新设备。“那会儿给了我一个非常不好的感觉,今年是‘吃鸡’,明年可能出现另外的游戏。如果想维持我的定位,成本非常高。” 常八九主动选择退出了这个行业。

再后来,手游的盛行对网吧的冲击更加明显。在常八九眼中,这个行业不是在“下滑”,而是“直接下落”。

乐观的人认为,就打游戏的体验和社交功能来说,网咖仍有不可被替代的理由。24岁的桂子是网咖里为数不多的女顾客。桂子更认可在网吧打游戏的体验:一个人在家打游戏,赢了无非是发截图到好友群,大家回复“666”,“那可比不上去网吧抓着朋友显摆的感觉”。

各种连锁店遍地开花后,一杯奶茶的钱,都可以在网咖待上半天。常八九记得,有个失恋的女孩曾经半夜在他的网咖坐了几个小时,因为周围只有网吧通宵开门,刷夜不过几十块钱。在日本,近年来出现了“网吧难民”群体。因为有单人隔间的设计,洗衣、淋浴设施一应俱全,日本网吧逐渐成为低收入临时工等半失业群体的寄居处,在这里住比租房便宜得多。

1994年,世界上第一家网吧“Cyberia”在英国伦敦成立时,就是将上网服务和喝咖啡结合,供商务人士、背包客和一切有上网需求的人休闲娱乐。国内最早的网吧也不叫网吧,而是“网络咖啡屋”。

最近几年,中国网吧开启了一个轮回,脱离了野蛮生长的灰色地带,又向最初那个“Internet Cafe”靠拢了。

再高端的网吧也只是网吧

“别的啥也不想了,先活下去再说”。在北京有4家连锁店的网咖经理陈先生说。他所在的门店位于北京东四环外某小区,每年仅租金就要100万元。疫情期间,他的店同所有网咖一样停业半年左右,再开张时生意寡淡。另一家有16年历史、在北京网咖排行榜上名次靠前的连锁网咖,8月复工后,生意最惨淡的门店每天只有十几个顾客。

二手交易平台上,开始出现转卖网吧二手电脑的卖家,说辞大多是“网吧倒闭”“疫情关门”。人们已经开始为“网吧倒闭”这样的悲情叙事买账。

“可能就像二三十年前那种补衣服、补鞋的小店,网吧最终会变成网上的一段文字。早晚有一天,小孩们会根本没听说过网吧这个词。”常八九说。

“网吧再怎么高端,始终是网吧,不会超出人们的接受范围。”他觉得,赢利点单一、收费低,让网吧处于整个休闲娱乐行业的底端。

北京朝阳区一家网咖的副经理王先生说,网咖行业房租、设备资金投入大,“如果生意不好,回本速度会很慢”。如今好电脑的成本不断提高,5000元在15年前可以买一台电脑,如今只够买个显卡。而他未来也准备探索新的增长点,学习行业中前卫的经营模式。

B站上,十几年前的网吧影像被up主们当作素材,创造了数百万播放量,网友不厌其烦地在弹幕刷着“爷青回”(爷的青春回来了)。常八九还记得自己的网咖关门的那天,所有场景历历在目。卷帘门放下的那一刻,他抬头看了一眼,“确实不舍。但也有期待。”

(应采访对象要求,张宇、桂子、王璐、常八九均为化名)

中青报·中青网见习记者 曲俊燕 来源:中国青年报